三百年前,他带着陆家流离失所的幼子渡海来汉江,看着他长大成人、娶妻生子。
那孩子问了他许多问题:“你怎么知道是我?”
“我们真的是亲人吗?”
“你会不会认错人了?”总是惶然不安。
他笑了笑,没有回答。
转世轮回难免磨去一些缘线,但他就是能在万千人海中一眼找到陆家的血脉。
他是个骗子,又是个罪人,不会教养孩子,曾想把幼子托付给白派。为此他不惜出卖美色、拿出千年来诱惑神怪的本事勾引白派的年轻道长,白仙却不为所动,还把红着眼眶、委屈得像只弃犬的小侄子拎来还他,扔下一句“自己的孩子自己养”。
可恶的菜头道长一走,那个倔强的孩子就放声大哭。
明明要他滚出去不要再回来的是他,不准他离开的也是他。
“小叔,你不要走,我们一起生活!”
他仿佛听见千年前声声泣血的呼唤,那双软嫩的小手被迫从他的怀抱抽离,嚎啕大哭:“小叔、小爹,不要走,不要丢下我一个人!”
而不管他的孩子怎么哭喊,他都没有回头望。
如今同样是从小养育的孩子向他恳求,脑子有些恍然的他,竟一时不察应了好,忘了先定下时限。
任何诺言都有其时限,不存在“永远”这回事;永远是这个世界最大的谎言。
............
新妇入嫁后,没多久,重病的他成了新人厌弃的对象。
他知道留下来会有什么后果,但仍是走了又回,待在经常上锁的柴房,偶尔怀想以前叔侄俩依偎的点滴,慢慢地等死。
没想到风仙死了、白仙死了,他却还活着,眼前的未来只剩下他最不喜的一条死路。
主屋传来女子的哭嚎声,时候到了,他破开门锁,赤足走入宅子;
陆家没有任何一道门抗拒得了他这个真正的主人。
他们家的媳妇要生了,在床榻上痛苦地扭着被褥,下体血流如注。
她的肚皮异常隆起,黑虫似的纹印在皮下蠕动,邪气盈满产间。
女子从枕下抽出匕首,打算开膛剖肚取出孩子,施下最后一记诅咒。
他出声劝道:“阿灼,别做傻事。”
“公子,你终于看我了⋯⋯”女子哽咽呼唤,泪水仍骄傲地抑在眶中,不肯落下。
他抚着她汗湿的脸颊,如同千年前她耐着火热为他煮了那碗药汤,可惜他不能受下她的心意。她委屈地摔下药碗,嚎啕离去。
她握住那只白纤素手,像个小儿女般柔声轻喃:“我千年来,一直想着您,从未变心。只有胜过您,您才会屈服于我。”
“阿灼,那并不是爱。”
“我知道,您漫长的一生中只爱过您无缘的发妻,旁的只是不巧沾上的花露。我唯一能做的,就是在您心口烙上一块痕迹,让您永远忘不了我⋯⋯”女子不时用唇鼻磨蹭他的手指,甚至用齿啃咬下去,吸吮他指尖的血,“潜入公会的仙人已经串演好,等此子出世,就放出风声说陆家杀妇蓄养鬼子,为人间带来灭世大祸,到时,端看您在血脉和人们之中要做何选择!”
他听闻毁灭世界的阴谋,对比女子激动的狂态,仍淡淡的,不怎么意外,只道:“这是你怀胎十月的亲骨肉,孩子何其无辜?”
“因为他姓陆,未出世就得到公子您的关爱,太不公平了!”女子眼中妒火中烧,腹中疼痛更剧。“抛弃故土,飘洋过海把孩子藏起来,拿一生守着他。公子,你还真比我们姐妹想得单纯,根本没有所谓的大道,你心里就只有陆家尔尔!”
“或许是吧?女子以夫为家,你也是我的家眷。”
“你骗人、骗人!那为什么等到我要分娩时才来见我,你只在乎我肚子里这块肉!”
“或许是吧?阿灼,你和小寂能有孩子,我很高兴。”他轻手抚摸她的发,女子轻颤,因他指尖冰得像死人。“他性子虽然有些别扭,但是真心待你。我死后,就当没我这个人,你们俩好好过日子,做对白头夫妻,好么?”
女子呆傻地望着他,她做错那么多事,诱拐他的孩子、污秽他的清名、谋害他心仪的仙子,甚至欲犯下杀子的大恶。
照理说该被他恨之入骨,他却依然宽容待她,会不会千年来是她自己变了?
“来不及了,我用命诅咒胎儿,他一出世就会吞噬母体的性命,长成嗜血的邪魔,如恶火烧尽世间⋯⋯”
他虚弱地笑了笑:“我可是天地无敌大道士,一定能保住你们母子俩。”
这份毫无保留的温柔,终于让女子从疯狂中稳定下来,依靠着他的臂膀,忍痛产下婴孩。
他抱起还未剪脐的孩子,撑着最后一口气来解开邪咒,胸口竟冷不防传来一阵剧痛。
“陆寂!”阿灼失声尖叫,他回眸瞥见醉酒的侄儿,以及对他打从心底厌憎的眼神。
“果然你只要自己的孩子!我不会让你如愿!”
侄子误以为他手中的娃娃是他玷污妻子所怀的骨肉,不给他辩解的机会。他的孩子──约莫也是最后一个,一刀一刀,斩断他仅有的亲缘。
他双眼黑地一片,再也支持不住,可他还抱着娃儿,不能倒下。
阿灼脸色灰败下来,诅咒开始运转,他只能把恶咒的效果推迟十代之后。以他所认识的上苍,为了应证邪咒的功效,一定保证陆家绵延不绝到绝望毁灭那日。
他的血和产妇的崩血混在一块,他无法真正去责备女子,她们都只是被天道操纵的傀儡,却以为自己有心。
他放下孩子,轻声哄着无助的她:“阿灼,我走了。假使狱火烧得你痛,你就哭出来,别强忍着。”
“公子、公子!”
他再回头,对失神的侄子放声大笑。
“区区一把小刀也想伤着我,小寂娃儿,你还是那么天真啊!”
他带着笑,头也不回地离去,直到家再也看不见,才迈开腿,在寒夜中急奔,一步也不敢停歇。
他按着破碎的胸口,迫使这具残躯跑远一点,再远一点。
遥记千年前,即使他出世为道,老天仍执意要灭陆家。
帝王的杀令已经颁下,他与信众,不留活口。
他的孩子被弟子抱走,还那么小,哭喊不已:“小叔、小爹、爹爹!”
他必须倾尽铁石意志,才能不回头望。
人说他是超然物外的大道者,但他明白得很,自己说到底不过是个脆弱的凡人,怎么也割舍不了心头的软肉。
苍天不明白,也不可能理解,人类如禽兽拼死守护幼雏的行为。
他倒在几十里外的荒岭,身上衣不蔽体,冷得直抽搐,但再冷再痛也不敢叫出声,深怕被人发现他孩子弒亲的大罪。
谁教他盲目,只看见孩子儿时依偎的模样,看不见变化。忘了世间感情不是他紧抓着不放,线头就不会断。
如同他当初背叛了荣眷他的星子,也是一剑一剑地捅破他的心口,才知道原来是那么地痛。
他不信天命,奈何却由不得他。他爱的、爱他的,终将不复存在。
他自嘲的笑声戛然而止,下辈子,绝不可以重蹈覆辙。